目录： 完结、 连载

前文：第一更、上一更

番外： [喻叶]少年达佛尼斯的邂逅

【概述】无处可逃，无人可挡。他手握执行的镰刀。他就是死亡本身。

【正文】

  

Ⅳ.      Death

 

 

31.

 

 

周泽楷并非一开始就意识到所谓“自我”的存在。

 

通常婴儿在先看到世界之前，都已经认得了自己，故而才晓得要以自己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，可是周泽楷不一样。

 

他那时还非常的年幼，就像一点白光乍破开那片全然的黑暗，照亮一个灰蒙蒙的影子。他先是观察这个世界，用眼睛，用耳朵，用指尖，用全身的皮肤——然后过去了好久，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个重要问题：啊……我为何而能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，原来正因为我有着独立于这世界之外的一个意识吧。

 

从那之后，周泽楷才学会反思，因为在此之前他都并未了解，原来世界上还有“自我”这样一个物事，他本来以为自己是融入于这世界的一部分，像水，像植物，像空气，但现在他发现不是的。

 

这个察觉说不上好还是坏，因为周泽楷是先有了这个认识，才逐渐又一步步地感知到，似乎他非但不属于世界，世界与他之间仿佛还有一层微妙的隔阂。

 

这个隔阂是打出生就决定的。从周泽楷睁开双眼的那一刻，一切就都注定了——尽管他以人类的身份诞生到这个世界上，可却与任何人类的婴孩都大不相同。

 

他没有诞生的痛苦，出生的那一刻，他稚嫩的身躯洁白光滑，正是由于他不曾经历过产道充斥撕裂和纠缠的挤压，没有体会过那种生命力过盛的吮吸与折磨。

 

三个营养管代替了他的脐带，分别向他体内输送三种不同颜色的液体。因此他与母体脱离的阶段也分为三次，不过都是很快的一瞬。然后，他从盛满粘稠液体的罐头里被取出来了，人工合成的羊水沿着他的背脊和肚皮缓慢地滴落。

 

——这就是他的出生，安安静静，既没有婴孩呱呱坠地的喧闹，也没有来自母亲的、劫后余生般的释然。

 

从他出生的那一刻，生命的泥尘便从他身体上脱落。

 

然后他睁开眼，接生他的人看到他，穿着白大褂，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：“真是完美啊！”

 

但这其实是一个预言。周泽楷后来才逐渐想到。因为但凡人类，生来都该是不完美的才是。

 

 

 

 

“我特么，骚灵系都是神经病吧？！”方锐呸出一口墙粉，脸上终于迟缓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。

 

“……队长不是骚灵系。”江波涛干巴巴地说。

 

“我知道。”方锐虚弱地摆了摆手，有些不耐烦，“哪怕封印系也是有偏向性的。我赌五毛钱，像他这种的，绝对严重偏向骚灵系！”

 

说话间，方锐终于窝回了他原来呆着的墙角，两腿一伸，就瘫成了一团。他满身是灰，却连拍都不拍一下，好像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。有那么一会儿，除了江波涛起身时的细碎声响，整个地下室寂静无声，仿佛刚才那场暴烈的骚动不过是一场平地生出的幻觉。

 

只是地下室少了两个人。

 

“我再赌五毛。”方锐懒趴趴说道，“你在想，黄少天溜了很正常，可为什么真的会有人就这么追了出去。”

 

江波涛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。方锐其实猜对了，但他现在真的不大有聊天的欲望。在灵场污染中正面对上如此强烈的灵力冲撞，一种龟裂般的麻痹感正冲击着他的全身，说不上疼痛，但非常不舒服。

 

“唉，看在是你前辈的份上，我还是劝你放宽心。别说偏向骚灵系，异能者和骚灵俩字沾一点边都不行，否则关键时刻必抽风，这和猫橘则胖的道理是一毛一样的，我这绝对肺腑之言。”方锐摇着头感概，“我这次赌一块，你队友打架太敬业，他不是故意忘了你的。虽然他是不是忘了捎上我，这点就不很确定了。”

 

“什么意思？”江波涛没忍住问道。

 

方锐眼神几乎要带同情了：“我忘了你状态不大好……恩，这个意思就是，现在两个有效战斗力都没有了，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出去呢。”

 

血液刷地从江波涛脸上褪去，许久，他才终于吐出一句话来，“……我们被困住了。”他停顿了一下，“你做了什么？”

 

“不是，你们怎么一个个就都认定是我？”方锐是真的苦笑了，“咱至于这么排外吗？”

 

“因为真的是你。”江波涛飞速说道，“黄少天不提。队长的责任心很重，情况再要紧，也绝不对抛下队友不管。这点不仅适用我，也包括你。”

 

方锐抱起了手臂：“黄少天跑出去了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提都不想提，光怀疑我。朋友，讲真，我俩一起被困住的，有必要一上来就这样大开杀戒吗？”

 

“……没有。”江波涛垂下头，叹了口气，“我还是希望可以和睦相处。”

 

室内沉静了一会儿。方锐磨磨蹭蹭地换了个窝墙角的姿势。

 

“唉，那我俩随便聊点什么，平和一点的那种，成不。”他说。

 

“你是异能者。”江波涛看了他一眼，态度消极地给出了响应，“实验室不收非异能者，但我觉得你应该不是感知系。具现化系的？”

 

方锐挑起一边眉毛，似乎对如此直白的沟通模式感到意外。江波涛闭上眼，等着下一轮的沉默，他现在需要一定时间来重振一下精神，但意外地，安静没有如期而至。

 

我是，方锐回答道。

 

江波涛吃惊地抬起了头。

 

方锐冲他眨了眨眼：“那现在我是不是也可以提问？有件事，我其实一直挺好奇。你们接到的命令是销档，为什么没有执行？”

 

“你怎么知道销档一定是指村民？”江波涛无奈，“部门的特殊档案是只针对异能者存在的。”

 

方锐沉默了一会，似乎在思索什么，接着突然笑了，“这里头包括黄少天吗？要是包括，我绝对不拦你们。他真的好烦。”

 

“你的想法太可怕了……不过我可以理解。”江波涛跟着笑起来，尽管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，“是你让我们走到这个地下室的，我猜的对吗。”

 

“我要是知道黄少天在这里，绝对重新考虑。”方锐轻飘飘地应道。

 

“而现在你愿意告诉我这么多，或许就是因为你知道，至少短期内，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。”江波涛下了结论。他看向方锐，但方锐盯着地上一块脱落的墙皮，既没有承认，也没有否定。

 

“……又或许，既然如此，而你已经说了这么多，不介意再多说一些。”江波涛试探地说出了后半句，“这里的现象，和封印系有关吗？”

 

方锐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，好一会儿，才小小地叹道，“你们感知系都是这样的吗。”

 

“或许吧。”江波涛说，抬了抬嘴角，“大约和橘猫一个道理。沾一点边都不行。”

 

“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你说的是谁。”方锐噗嗤笑了声，停顿了一下，江波涛看见他咽了口唾沫，“我不能说得太详细。这里曾经涉及一个……实验室的项目。”

 

这就对了。江波涛闭起眼，地下室白色的灯光刺得他眼眶发干，在他眼底染开一片紫红色的色块，“你确实是来收集研究数据的，但不只是这一个灵场，对吗？还有……队长的那一个。”

 

“而你们也不用隐瞒我。”方锐不置可否，他转移了话题，“销档就是销档，是不是针对异能者这个问题，其实没有很大的意义。虫群不是毫无攻击性，按照黄少天的描述，如果这个村的人能够与虫群如此相安无事，一定是有原因的。如果这个人，或是这些人，他们在不自知的情况下，已经成为了异能者……你之前否认了黄少天，但我问你，要是那些对象是无辜的，你们会动手吗？

 

“轮回没有决策的权利，我们奉命行事。”江波涛摇了摇头，他自己也不知道，自己究竟是在否定着哪一部分。和方锐的交流并没有解决他的疑惑，只带来了更多谜团。他究竟是什么身份？实验室还知道多少，在这一系列的事情里，他们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？

 

“上头也是有很多人的。”方锐无所谓道，“你们轮回不是书记派的嘛，这次指示真是冯宪君安排的？他确实野心勃勃。”

 

这一次江波涛没有理他了。

 

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。其实，要你心里明白却不愿意说，这倒还好，我就怕连你也不清楚。”方锐耸了耸肩，“现在我们都被困住了，没有强力输出我俩谁也出不去。不怕告诉你，这个村庄已经宛如一个巨大的活物，就好比所有的一切，包括人，都成为了提供灵力的来源，而虫则是封印系能力的使用者。”

 

说到这里，方锐稍稍顿了一下，“我不知道黄少天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，但如果只凭周泽楷一人，恐怕很难再有运气找回来，好在我稍微要熟悉一点，知道储备粮食在哪里，你放心，咱俩在这儿活个个把礼拜没问题。”

 

“那为什么你要把我们引到这个地下室里？”江波涛低声说，“我不觉得你想利用灵场除掉我们。至少目前来看，我感觉地下室反而是相对安全的。”

 

“这个地下室曾经是实验的中枢。”方锐说着，从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串钥匙，江波涛立刻反应过来，这是用来开启走廊里那些紧闭的门，“你的感觉也没有问题，台风眼绝对是方圆百里最平静的地方。我带你们来这里，确实是想解决这件事情。可惜现在灵场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，一个中枢显然不足以运转这么庞大的灵场，肯定产生了别的枢纽。”

 

“如果实验室派你随队，只是为了处理这个地下室的事情，你就更不可能在隐藏了这么久秘密的情况下，突然把这些机密全部告诉我。”江波涛睁开了眼，再一次看向方锐，“你提到了上头。你们实验室，上一任的陶轩已经走了，叶修也离开了总部，早在我入部的时候，这些变故就尘埃落定，可是现在的实验室，站在哪一边？这不是中立，你们还是割裂的。”

 

“你干嘛非要这么严肃的？这个问题，我们谈得再透也没有用吧！”方锐咋舌，“说好的平和沟通呢？”

 

“我只是想试着解释，你把我们困在这里可能的原因。”江波涛说，“我记得黄少天走的时候，你确实想要拦住他。”

 

“你实话告诉我，这个很关键，你们感知系是不是真的都一个样子？全这样？？”方锐表情有些空白，好像已经懒得再瞪眼了，“我想拦，你倒也看看我能不能啊！我进来时候还锁了门呢，有什么用？你别不信吧，我还是比较擅长秘密上锁的。

“这也是实验室派你完成的任务？”江波涛问。

“大哥，如果我说是，你敢信吗？”方锐翻了个白眼，“包括我刚才说的那些，你相信了多少？有些事我不可能告诉你，劝你也别瞎想。”

江波涛坐了下来，不管方锐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假，他们没本事离开这里是真的。

“我只是确定，哪怕你确实是想帮助我们，你的目的也绝不是单纯的协助任务。我不清楚你的异能具体是什么，但显然足以干涉我们的……行动。”江波涛挑了个保守的词，“说实话，我想象不出有什么能力可以真的克制队长。只是实验室派你来，肯定有它的理由。”

 

方锐看着他，深深地吸了口气。

 

“我上大学的时候，参加过一段时间的摄影社。”方锐突然说。

 

江波涛嗯了一声，算是应答。疲惫感蔓延过他的全身，不仅是出于身体上的不适，更是因为这一场对话。方锐总爱在一些严肃紧张的场合里，突兀地抛出他那些个稀奇古怪的话题，这一点其实江波涛已经习以为常，但现在实在是有些疲于应对。

 

方锐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敷衍，继续道：“大一的时候，假期还和社团去西藏，盯着窝鼠兔拍了一个多礼拜。那玩意儿草原上很多，到处都是，圆不溜秋一只，挺萌的。”

 

“听起来很有意思。”江波涛说。

 

“后来那窝鼠兔给狐狸发现了，那时候我们都在，就看着狐狸在那儿刨，狐狸比鼠兔少见，捕食的画面也很难得，大家都非常兴奋。”

 

“然后呢？”

 

方锐摇摇头：“然后我食指碰到了闪光，狐狸吓走了。”

 

“那挺可惜的。”江波涛心不在焉地评论了一句。

 

“是啊。大家都觉得很遗憾，幸好带我们那队学姐好说话，以为我新手太紧张，还过来安慰我，又单独教了好久。”方锐笑了笑，“她纠正的那些都对，但我知道，问题不是出在这里。其实最大的问题是，拍鼠兔第一天，我就给那只小东西起了个名字。狐狸虽然比较稀奇，但我不认识那只狐狸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江波涛突然有这样的感觉，方锐这一次，可能并不是在讲一个活跃气氛的故事。他看向方锐，但后者笑过之后，便一直低着头，没有再说些什么。

 

然后他猛地意识到，这一路上，对方从没有叫过周泽楷的名字。

 

连一次都没有。

 

——他猜错了。

 

对于方锐而言，周泽楷不是被观测的鼠兔——而是那只狐狸。

 

“还记得你之前给我提过的那个假设吗？我说这里的不是生物灵力，你就猜整个村庄的人都已经死了。”方锐悠悠地说道，“现在是不是觉得发现了一些别的可能性？比如，几乎整个村庄的人，都已经成为了封印系的能力者。”

 

“而你把这些全部告诉了我。”江波涛又重复了一遍，口吻与其说是提醒，不如说仅仅是在平板地叙述。

 

方锐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。

 

“不瞒你说，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。”他说，忽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。江波涛愣了愣，接着很快地反应过来，这神情与几天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对方的表情如此相似。

 

“你只管放一百万个心，千万别担心我，因为你绝对不会记得这些东西。”方锐轻松道，他看着江波涛，伸出一根食指，指尖轻轻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，“我是不是才说过？我很擅长上锁。”